
“博士刘”并非是博士,而是当年每日在金陵大学宿舍楼挎篮卖早点的师傅。金大的学生那时是两人合住一间寝室,房间不大,每人仅有一床一桌一凳而已。早晨总有爱睡懒觉且不睡到上课便不起床的人,于是“博士刘”的早点无疑便成了最受欢迎的上门服务。记得那时楼道里只要一声喊“博士刘到!”顿时宿舍里的气氛便“活”了起来,被叫的“博士刘”显得很开心,未起床者也终于睡不下去了。两块烧饼夹一根油条算来只要3分钱,还不用先付后吃,而是按月结算,一个月下来,才不过值洋9角,如此经济、实惠、便当,金大学生焉得不日日享用?多少年过去以后,只要一忆起金大生活,便会想起挎篮的“博士刘”——现在想来,此号或许是为着他略显伛背、甚至带点近视的神态,又或许是从宋代的茶博士、饭博士一称演化叫来,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对他买卖方式颇为文乎的一种昵称,总之,“博士刘”的徽号是堂而皇之地叫开了。
不变的是早餐,变化是中餐和晚餐。当年围绕着金大曾开有八、九个小饭铺子,做的基本上都是学生的生意。饭铺实行包饭制,一块大洋可买8个筹子,一个筹子可管一饭一菜一汤,饭尽吃,菜是小炒,汤是大锅舀。出于比较,起先我们往往一个月便换一家,从校门口换到鼓楼街,吃来吃去感到也没什么大差别,竞争使得各个饭铺的水平都搞得差不多,后来我便在黄泥岗的一家小饭铺里长久地包了下去。这家小饭铺好象现在还在老地方,只是店名和装潢都变了。如今靠着闹市区鼓楼,想必生意一定很红火吧?然六十年前的鼓楼却是相当冷清孤寂,即使是饭时,这条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除了几个穿长袍的金大学生来来去去,便很难再遇到其它行人。
而1929年前后的金陵大学却是人才济济,群贤毕至,光是在中文系任教的名流便有曲学大师吴瞿安先生,著名学者胡小石、汪辟疆、胡翔冬等先生,此外还有被称为“国学大师”的黄(侃)季刚先生。
季刚先生当年可谓极负盛名,他早岁从事革命,为清廷所缉捕,屡濒于危。民国以后,又执教于南北各大学,一心研核学问,于小学、经学、文学无不淹贯精通。先生在金大开课计有十几门之多,有《音韵学》、《训诂学》、《史记》、《汉书》、《文心雕龙》、《文选》、《楚辞》、《诗经》等,选课的学生十分之多。记得先生在讲堂上风采独具,气度卓然。彼时金大的教授多是挟着皮包来上课,唯有先生挟的是一块包袱布裹着的教材,且上课时往往并不打开,而是随意发挥,尽兴捭阖。先生乃性情中人,行止不甚就绳墨。他常好臧否古今人物,讥弹现实世事,谈锋所及,无不入木三分,给学生留下极深刻的印象。然先生对于为学之道极为谨严,他常说“学问之道有五:一曰不欺我;二曰不知者不道;三曰不背所本;四曰为后世负责;五曰不窃。”因此他最反对刚看了一点材料就忙于作结论、写文章的作风,也最忌“煞书头”(即点书不能终卷)的读书法。先生自己一向慎于著书,但为著书所做的准备工作却一直没有停止。多年下来,先生已养成夜读一习,几乎每晚都是一灯彻晓,读至鸡鸣,甚至到他去世前一天,吐血已经盈盂,还在点阅《唐文粹》的最后两卷。先生说:“生平笑人‘煞书头’,毋令人笑我也。”最后他终于力疾毕功而逝。
先生常在课上强调,搞小学一定要有深厚的文献语言作基础。而他自己就正是这样的,先生熟悉浩瀚的古文献材料已达到惊人的程度,他能随意举其篇、页、行,而十九无差误。有一次课间休息时,我问先生一个典故,他立刻告诉我,这个典故出于《汉书》,说罢即背诵了一段。有学生问:“先生能背得《汉书》吗?”他用浓重的湖北蕲春口音答道:“《汉书》不能背还教什么书!”
先生的晚年是在南京度过的,一住便是八年,南京是先生居住时间最长的一个城市。有一次他在课堂上对我们说,广州中山大学请他去教书,他未答应。一则因为路途遥远,身边书籍甚多,行动不便;一则因为舍不得离开南京,因为南京的花生米好吃。说完大家便笑了起来,谁都知道,先生平日嗜好喝酒,故而花生米成了不可或缺的佐食。此外先生还有一个爱好便是山水之乐。南京乃六朝古都,名胜很多,先生素有山水胜情,每逢春秋佳日,便和汪辟疆、胡小石、汪旭初、王晓湘、吴瞿安等几位学术、词章兼擅的东南旧人一同漫游郭外名山。游必集、集必诗,诸同人一路谈艺说文,玄武、钟山、栖霞、清凉、牛首诸地,无不留下他们的屐痕。先生曾说:“平生友朋游宴之乐,金陵为最。”从当年汪辟疆先生的一则日记中也可看出他们的文人雅兴:
“早,旭初邀,同季刚、晓湘,饭中华酒楼。旋季刚约同人雇车至石头山古林寺,地既幽僻,景物澄妍,门外疏林石径,令人神往,真城市山林也(寺门有米元章‘城市山林’额)。……在方丈室小憩,季刚向寺僧索劣纸为书。……出寺循清凉古道,经古平岗、华严岗诸岭,陂陀高下,深曲有致,疏林大竹,弥望清幽,……数转至归云草堂为明黄山孙鼎幽栖之所,木樨甚多,回山环绕,几疑世外,即所谓小盘谷是也——归后,共有联句小诗,诗成,共得16,诗录存于下,以纪一日之胜。”
其中第5首今录于此:“频年梵宇几蒿莱(侃),古寺偏能避劫灰(辟);留得城西荒凉景,尽教词客一徘徊(侃)。
季刚先生有时也和学生同游。1931年春,我们几个受业弟子邀先生同往燕子矶去踏青,先生欣然应允。记得那天我们是坐了一辆马车去的,郊外的田野一片油菜花黄,看了极为赏心悦目。尽管路颇不平,一路上马车叮叮当当、摇摇晃晃,然先生兴致颇高。到得燕子矶,我们一齐站在矶头,纵目四顾,天风袭来,“惟见长江天际流。”此时想到先生平日持论有“学问文章,当以四海为量,以千载为心,以高明广大为贵。”便愈加感到先生的气魄之大。当日我们又从燕子矶乘小舟返回下关,先生随我们旱路、水路游玩一日,归来颇感尽兴。
1935年,金陵大学开设国学研究班,先生列了八门课程准备讲授,我于是再度考入母校,以聆听先生教诲。开学前,我曾专程到兰家庄九华村谒见先生,于量守庐新居。先生晚年号量守居士,取陶渊明《咏贫土》中“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诗义也。先生见我辞去中学教职,一志向学,便笑日:“何辞尊而就卑也!”而意实欢然。是年正是先生五十寿辰,先生一向述而不作,自谓:修轨不暇,如欲成书,当俟五十以后。为此他的老师章太炎先生曾多次劝道:“人轻著书,妄也;子重著书,吝也。妄不智,吝不仁。”于是,值季刚先生五十之年,太炎先生特地寄来贺联:“韦编三绝今知命,黄绢初裁好著书。”见者无不叹其工丽,然季刚先生却从中看出了“命绝”二字(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颇有不详之感。岂料竟一语成谶。
九月重阳那天,先生偕子妇甥婿,步至鸡鸣寺豁蒙楼,忽感腹不适,先生以为是登临过劳之故,晚饭时仍持螫饮酒,并做了《乙亥九日》七言律诗一首。不想当天夜里,他就病情大作,胃血管破裂,吐血不止,两天之后,竟遽然逝世。先生盛年早逝,实为学术界的重大损失,太炎先生曾沉痛地说:此乃天不欲存其材耶!从游者亦无不痛悼,山颓木坏,士失仪型,伤哉!
两年以后,先生的量守庐即毁予轰炸之中,先生曾赠我一幅楹联,上书朱熹的两句诗:“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后来也因战乱而丧失。五十年代初,我曾在瞻园路一家古董店“今古经舍”(匾额为清道人所书)见到章太炎先生撰文、汪旭初先生书写刻石的季刚先生墓碑一方,其张姓店主欲出售给我,要价50元,我终因体积过大、过重,无法存置而没有买下。现在想起,甚为懊伤,不知此碑后来流落于何处了。当年季刚先生的棺柩是用小火轮从长江运回湖北,后由湖北举行省葬,却不知墓碑为何没有随棺柩一同运走,殊不可解矣。
(本文原载百花文艺出版社《南京大观》,作者:徐复,1929年就读于金陵大学,1935年入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