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希祖简介
我的祖父朱希祖(1879—1944),字逖先,又作逷先、迪先,浙江海盐人,我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藏书家。1879年2月1日,出生于海盐县长木桥上水村,系道光状元朱昌颐族孙,其家虽为当地望族,到我祖父出生时,已家道中落,其父不得不靠在乡下教书度日。祖父自幼随父诵习古文,十四岁时,其父见背,从此祖父便奔走它邑,自谋生路,扶养诸弟。
祖父1896年中秀才,1901年举廪生。1905年考取官费留学,是年夏赴日本早稻田大学师范科研习历史。留学期间,他聆听过孙中山讲三民主义,对孙非常佩服,并剪辫以示信从。1908年,朱希祖与黄侃、钱玄同、周树人、周作人、许寿裳等八人开始师从章太炎先生,听他讲说文、音韵等,成为章太炎最早的一批弟子。1909年归国,先后任教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浙江嘉兴二中。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11月9日,海盐等嘉属各县光复,朱希祖携眷归里,被推为民政长,后改为民事长、知事。1912年3月,辞海盐知事,任浙江教育厅第三科科长。
1913年2—5月,祖父赴北京出席教育部“国语读音统一会”。会上通过祖父起草的注音符号方案,祖父名播京师。4月,北大聘他为预科教授,1915年2月又被聘为文本科教授,主讲中国文学史。1919年12月任北京大学史学系主任。除了1927年8月至1929年2月他因不满奉系军阀改造北京大学,愤而辞职改就清华大学等校教授外,在这个位子上一直干到1931年初。后又任中山大学、中央大学教授。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国史馆筹备委员会总干事、考试院考选委员等职。
朱希祖47岁(1926年)在北京留影
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宣统二年”条云:“弟子有成就者,蕲春黄侃季刚,归安钱夏季中(即玄同),海盐朱希祖逖先。季刚、季中皆明小学,季刚犹善音韵文辞。逖先博览,能知条理。”
祖父性情沉稳,太炎先生在给汤国梨的信中曾说:“逖先乃学生中最老成者”。
祖父提倡白话文,倡导新文化,在《新青年》上先后发表《白话文的价值》《非“折中派的文学”》《文艺的进化》(译著)《敬告新的青年》《中国古代文学上的社会心理》等文。
1921年1月,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个进步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在北京成立。朱希祖与郑振铎、沈雁冰、周作人等为12个发起人之一。1919年2月,朱希祖与马裕藻、胡适、钱玄同、周作人、刘复等6人被北京大学推选为“国语统一筹备会”会员,并提出《请颁行新式标点符号议案》;此议案后经胡适修改,第二年颁行全国。中国新式标点符号自此始。
祖父治学一生,笔耕不辍,著述丰赡。他认为:“治史以搜集材料、考订事实为基础,以探求历史哲学、指挥人事为归宿,此史学之全体大用也”“盖吾族自有其历史,决不甘屈服于他族之下。是故亡史之罪,甚于亡国。国亡而国史不亡,则自有复国之日,何则,其魂魄永存,决不能消灭也。”祖父的治史是与风云激荡的社会现实息息相关的,他治史的目的,在于振兴民族精神,拯救国难。
祖父非常重视野史,反对正统的大汉族主义,主张对历史上的少数民族政权一视同仁。他称赞元丞相脱脱奉诏修宋辽金三史,各为正统,是至公无私。
二 出任中央大学史学系主任
1934年3月,祖父应他的学生、时任中央大学罗家伦校长之聘,出任该校史学系主任,在此位置上一直工作到1940年3月。这一段时间,朱希祖与朱偰父子同在中央大学任教,有一段时间分别为两个系的系主任,一时传为佳话。祖父系务与教学研究、社会工作兼顾,上课内容丰富,讲解精辟,并能融研究成果于教学之中,深受学生爱戴。学生组织史学会,推他为会长。
1934年6月,受行政院聘书,祖父兼任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委员,1935年10月,被考选委员会聘为高等考试典试委员。
七七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战爆发。是年8月15日,日寇开始对南京大肆轰炸。
祖父1937年9月22日给姑母朱倓的信中写到:“中央大学决议迁四川重庆。……九月二十日召集全体教授会议于南京。余于十九日晨由宣城赴南京,二十日上午九时预会。然此两日敌机大规模来轰炸南京,十九日上午来六十余架,至京城内二十架左右,余尚在路上。下午二时半抵南京,三时敌机四十架来袭,余行至珠江路被阻,避难于一公所,阅一时半始去,可为险矣。二十日上午十时半敌机五十架又来,余在晒布厂宗(宗白华)宅避难,阅二时半始去。此两次,敌机皆在余顶上盘旋,拼一死亦不觉惧。中大国文教授胡小石住宅,在中大西南模范监狱前,洋房三进被炸毁,幸人未伤。”这才是战争刚开始的日子。
不久祖父随校西迁,他11月18日始至重庆沙坪坝中央大学,12月2日他和父亲一起,在规定的中大开课的日子按时到校授课。1939年1月,《撰〈教育部新定史学系课程表〉审查意见》;1939年6月,参加教育部文学院课程讨论会议。作为资深教授,他郑重地提出自己的建议,对国内高校历史学科的规划和建设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最为艰苦的是在重庆大轰炸期间,那时祖父已年届花甲,体弱多病。他和中大所有的教职工一样,备尝艰辛。祖父家住南岸,有课的几天,住在学校。有时半夜空袭,起来躲进防空洞,天热人疲惫不堪,白天依然坚持上课共三个小时。有时正上着课,敌机来空袭,躲进防空洞,警报解除后,接着上课。课程的安排有时是早上七点、中午一点上课,来不及吃饭就先上课,下课后再吃饭。有时是午后二时至三时、四时至六时、七时至八时授课。1939年5月19日,祖父晨五时起,从南岸到沙坪坝中央大学已是十二点了,“交通阻滞行路艰难至于如此”。午后三时至五时授课,晚七时至八时半指导二年级学生研究战国史。读到祖父那时的日记,我才真切地感到,抗战期间,无论条件多么艰苦,战争多么惨烈,中央大学搬到哪儿,招生、办学、研究到哪儿,教师学生从不懈怠。
在重庆,他写了《伪楚录辑补》《伪齐录校补》这两本书,是有深远用意的,目的是警告当时的伪满和华北伪组织,以及南京的汪伪组织,将来一定逃不脱历史的惩罚。
三 朱希祖、朱偰父子共同进行六朝陵墓和南京周边文物古迹调查
朱氏父子在中央大学工作期间,就开始对南京周边地区的古迹尤其是六朝陵墓的调查。他们足迹所到,西至安徽太平,东至丹阳经山,南至江宁秣陵,东南至句容淳化,北至长江,举凡史乘记载,野老传闻,无不按图索骥,遍加访问,辨认文字、摄影、测量,进行考证。计调查所及,凡六朝陵墓28处,皆为朱氏父子所亲目睹者,其中为父亲所新发现者,凡13处。1935年10月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出版了祖父编写的《六朝陵墓调查报告》一书。此书日后成为研究南京历史文化的一部重要文献。
祖父在《六朝陵墓调查报告》序言中说:“杜外人之觊觎,扬先哲之耿光。”“前贤精取外来之文化,以发扬光大吾国固有之文化,绵延千百年以至今日,实例昭垂,吾子孙安可不仰承先志,以自永其国祚耶!”父亲认为我国六朝以前的建筑,毁弃殆尽,惟陵墓石兽、华表、碑碣,硕果仅存。这不仅是我国,也是世界文化艺术史上的瑰宝。在这些造型生动,神态威猛而富于动感的石兽面前,父子俩常常驻足不忍离去。父亲在《生活之一页:一年来的生活》一文中写道:“西人目六朝、隋、唐为吾国艺术黄金时代,元明以降为衰落时代,实非虚语。……我国自己的宝藏,自己却不知其存在,一任风吹雨打,霜雪剥蚀!还需仰仗外人,替我们做考古的工作,是何等的惭愧!因此我趁此机会,拟将南都古迹,一一摄取,加以考证,加以整理,庻使此重要工作,不落在外人手中。个人财力固然有限,但愿尽力而为。”这就是他们的初衷。
南京宏大的气魄和深遂的人文历史深深吸引着父亲。他认为:“历史悠久、古迹众多,文物制度,照耀千古者,除长安、洛阳而外,厥推金陵”。“文学之昌盛、人物之俊彦、山川之灵秀、气象之宏伟,以及与民族患难相关之密切,尤以金陵为最”。于是他在授课之余,有系统地对南京的地面文物进行实地摄影、测量。在此基础之上,他着手编写《金陵古迹图考》,又在两千余张照片中,精选317张,编成《金陵古迹名胜影集》,另以六朝陵墓摄影百张,写成《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这3本书都在1936年出版。
1937年5月18日,中国艺术史学会在中央大学成立。前排左起:常任侠、(未知)、梁思成、商承祚、朱希祖、胡小石、马衡、陈之佛、裘善元。后排左二滕固,左五起:梁思永、张政烺、李宝泉、宗白华
那些日子,父亲早出晚归,披榛辟莱,到一些偏远地方甚至还要骑马,在当地的客店投宿,如是天气突变,摄影不成,或时间不够,测量不完,只得下次再去。拍摄文物古迹,有时遇到宪兵,怀疑他拍摄军事目标,有间谍嫌疑,随将所摄之影并片匣没收。“余考南都古迹,厄于宪兵者屡矣”。
父亲的《金陵古迹图考》完稿后,祖父为他写了一篇序,但是整篇序言,只有一小段是赞扬儿子,大半是与儿子进行学术论辩。细看这篇序言,足见这对父子学者的风范。祖父在序中先说:
余长子偰,留学德国,专治财计,回国以来,教授于中央大学,目睹金陵之佳丽,古迹之沦亡,出其余绪,抽其暇晷,常事考察,兼以摄影,随时记述,积有二载,遂成《金陵古迹图考》。余虽治乙部,反不如其专精,虽欲造述,亦不如其敏捷,此则少年气盛之可贵也。其书之条理,异于宋元以来地志多事剿袭稗贩者,厥有二事:一曰从事实地考验,一曰推求原始证据,其《自序》及《凡例》,言之綦详,余毋容为之赘述。庄生有言: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可也。
接下来话锋一转,开始了学术论辩。祖父说:
学术之事,当仁不让,……前者偰为《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余为《六朝陵墓调查报告书》,颇多各抒所见,不相苟同;今读此书,大体颇觉完善,惟《六朝城郭》一章,如云梁之宫城三重,……”
下面是一大段考证,以说明父亲“梁之宫城三重”的说法有问题。祖父最后说:
如此异议,足资商榷。然各有证据,非等凿空之谈。前人传说,亦难一时廓除,故未可以一掩全璧也。
四 朱希祖、朱偰父子共同创作抗战诗歌
1936年5月,朱氏父子共同创作了《万里长城歌》,诗云:“君不见,长城万里气吞胡,秦皇汉武逞雄图。但使长城名不灭,大汉天声终不绝。横大漠,凌海隅,天马西来大宛诛,乐浪为郡匈奴墟。只今辽海头,黑水嘶急流,荒城照落日,白骨无人收。胡马南来牧,饮马黄河曲。长城不能限马足,黄河难洗燕云辱。朱旗殷北斗,齐向长城口,高唱出塞歌,痛饮黄龙酒。曾见秦时月,曾见汉时关,曾见上将宣威鸡鹿塞,曾见前军踏破贺兰山。大汉之魂归乎来,万里长城安在哉!大汉之魂归乎来,万里长城安在哉!”听母亲生前说,当时的电台,配上音乐,一遍遍播放。
后来父亲又创作了《还我河山歌》、《出征歌》,并由李抱忱、贺绿汀、钱仁康等多位作曲家为之谱曲,在大后方广为传唱。
在重庆轰炸相对平息之时,祖父与父亲也常与中大教师等朋友互相唱和,吟诗作赋。如与方东美、欧阳翥、沈尹默、章士钊、汪东、陈康、徐梵澄等。
1944年7月5日,祖父终因肺心衰竭逝世于重庆,家人将其灵柩暂放歌乐山顶,好让他看到长江下游,看到故土收复。
祖父逝世后,曾经与他进行过学术辩论也是他学生的傅斯年说:“逖先先生在史学上之建树,当世无多,诚足以上追前贤,下示来许。”(见《罗香林论学书札》379页,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这个评价诚非虚語。
(朱元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