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南大经济系主任——朱偰

发布者:徐月瑶发布时间:2017-11-07浏览次数:1748

我常常想起朱偰这个人,现在的青年大多不知道他了。他的才华不俗,也是我心仪的人物。朱偰的道德、文章都好,他是朱希祖之子,留学过德国。后成文物专家。……

朱偰是性情化的文人。我读过他和朱自清去欧洲的船上的和诗,才气不亚于朱夫子。此后有诸多专著行世,颇有成就。五十年代,因保护南京城得罪了官员,被打成右派,命运凄惨。他的留念旧物,是有大的情怀的。……但那文字一唱三叹之韵,我初读时就颇为感动,如锥刺骨,久久不忘的。那绝非遗老的吟哦,而是知识分子的慈悲与大爱。直到其离世,能解其语的人不多,真的是寂寞地来,又寂寞地去。生命的热弥散掉了。

(摘录自:孙郁著《走不出的门·风动紫禁城》P43—P44,山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2月第1版)

 

南京明城墙能有今天这般雄姿、这般荣耀,我认为,决不能忘却一位先贤:朱偰。……

朱偰的功绩在于:为人类社会留下了一块文化瑰宝。

作为一位政府官员,他具有勇于担当的操守;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他具有独立思考的精神。他在大跃进时代,能保持清醒头脑;在大潮流涌来时,能始终有自己的主见;在备受嘲讽的压力下,能独善其身,坚持真理;在可能“以言获罪”的情形下,能公开发表文章,直抒胸臆,这需要勇气,更需要胆识;需要良知,更需要睿智。——我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表彰朱偰的人生境界和学识品位。

(摘录自:沈栖《建议南京城墙前立朱偰雕像》《上海法治报》B07版2014年4月30日)


 

一 朱偰简介

朱偰先生(1907—1968),字伯商,浙江海盐人。历史学家朱希祖先生长子。经济学家和文史学家。

朱偰在南京紫金山1950年12月26日

1907年4月15日,父亲朱偰出生于浙江海盐县城小虹桥南侧的当弄,外祖家张宅筠心堂。其时祖父正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家中只有祖母张维和大姑母朱倩,二姑母朱倓,生事艰难,维持不易。祖母于1908年开风气之先,在海盐县城创办了海盐历史上第一所女子学校——婴英女学,也即现在海盐县的向阳小学的前身。1913年父亲随祖父从浙江海盐移居北京。幼承庭训,精研文史。1923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2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政治学系。

1929年至1932年,父亲留学德国,获柏林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历任中央大学经济系教授、系主任,抗战时随校迁至重庆。1939年10月入国民政府财政部,先后任专卖司司长,关务署副署长等职。其间曾于1945年9月—1946年4月,国民政府派遣第一方面军司令官卢汉,率军入越接受日军投降;同时由国民政府六个部各派一名代表组成行政院越南顾问团,随军进驻河内,作为军事以外的最高行政机构。父亲是顾问团的财政部代表,负责处理受降期间有关金融及占领军军费等问题。1948年8月—10月出席日内瓦第三次国际关税贸易会议,任第二代表(第一代表为时任国民政府驻比利时公使金问泗)。1949年以后,历任betway必威西经济系教授、系主任,江苏省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江苏省文化局副局长等。1957年因批评拆毁南京城墙等事,被错划为“右派”。“文革”期间,惨遭迫害,于1968年7月15日含冤辞世。父亲一生著述丰赡,在财政、金融、文学、史学、考古诸领域,成就斐然。

父亲少年时就以司马迁的“君子疾殁世而名不称”来勉励学问德行。他晚年回忆道:“那时我佩服鲁仲连,功成不居;我爱好乐毅,君子交绝不出恶声;我喜欢荆轲、聂政,支持正义,剪除强暴。那时我立志要做一个大丈夫,干一番伟大的事业。”进入青年时期,在干一番大事业的企望中,又多了一份民族责任感和使命感。父亲说:“我们世间的人,总还不免有自己所认清的责任,自己所认定的使命……我们所不能忘情的,还是民族与社会,我们还愿意尽自己的一点力量,造福于民族,造福于社会。”正是这种“造福于民族,造福于社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使他在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大声疾呼,而置自己身家性命于不顾。

作为学生,父亲关心母校的命运。当自己的母校北大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改组后,他能不顾安危,与同学们一起奋而反抗强权。同学们成立了复校委员会,他被选为委员之一,参与并领导了轰轰轰烈烈的北大复校运动。

学生时代,父亲学习成绩出类拔萃,受到师长同学的爱戴和尊敬。他在北大《国学门周刊》《现代评论》和《新生周刊》发表论文。1926年,父亲写的《五言诗起源问题》和《再论五言诗的起源》分别发表在《东方杂志》23卷20号和天津《益世报·学术周刊》第52期,阐明五言诗之源远流长。这就是他最初发表的论文之一。他发表了短篇小说《泡影》《怅望》,还翻译了德国史托姆的著作《漪溟湖》(茵梦湖)和《燕语》(上海开明书店1927年、1929年出版)。

父亲的留德同学好友徐梵澄在给父亲的书《行云流水》(南京钟山书局,1933年出版)的序中写道:“写东西最有成绩的,要算伯商兄。他的确努力!论文之外有诗歌,诗歌之外有小说,小说之外有散文和翻译……” 

二 朱偰在中央大学

父亲是1932年9月—1939年10月在中央大学经济系任专任教授,共7年。其中,1933年8月—1936年7月任经济系主任。以后进入国民政府财政部,仍经常在中央大学兼任教授。

1932年秋,父亲应罗家伦之聘,就任中央大学经济系专任教授,并兼国立编译馆编审。初执教鞭,父亲在同辈中年事最少,才25周岁。所担任的课为“财政学”、“世界经济”、“经济名著选读”。而所授“世界经济”一课,本Sombart和Wagemann之说,详述资本主义内在矛盾,并罗列最新事实,分析世界经济恐慌之因果,大受学生欢迎。所授“财政学”于理论方面,介绍Wagner之租税理论与伦理思想,实际方面,则搜罗资料,注重我国财政之现实问题。故每一个问题发生,例如白银问题、法币问题、洋货倾销问题、关税问题,父亲皆有专题演讲,校内外人士,辙来旁听,以倾听他对财政金融的意见。担任系主任以后,他竭力整顿课程,聘请有名学者担任教授,当时如武育幹、厉德寅、余精一、雍家源、刘南溟,皆一时之选。还成立经济资料室,提倡自由深入调查研究风气。教学方面,不取灌注式之讲授,而采取引导式之研讨,循循善诱,激发学生求知的兴趣,而引起其研究的精神。于是中央大学经济系,始能以联系实际著称,在国内各大学中,颇负时誉。父亲这位年轻的教授,也以学识渊博、口才绝佳而声名鹊起。父亲又发表论文,在各大杂志报刊发表。据统计:他在这期间出版的专业书籍有:《中国财政问题》(国立编译馆出版,商务印书馆印行,1934年5月)、《中国租税问题》(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4月出版)、《中国货币问题》(重庆青年书店1940年出版)、《所得税发达史》(重庆正中书局1939年1月出版)。后来又出版了《中国信用货币发展史》(重庆中华文化服务社1943年出版)、《中国战时税制》(重庆财政评论社1943年出版)。在父亲领导之下收集资料编辑了《田赋附加税调查》(农村复兴委员会丛书之一,商务印书馆1935年3月出版)。

父亲研究财政经济的立场,是以大众利益为根本,以民生福利为依归,而犹注意租税问题。盖“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固百世不磨之理也。他关心民生疾苦,著有《田赋附加税之繁重与农村经济之没落》《四川省田赋附加税及农民其他负担之真相》《农村经济没落原因之分析及救济农民生计之对策》等大量的经济学论文。举一个例子,在文章中他通过调研,举出农村经济没落的原因中,政治的原因是横征暴敛,繁重的捐税都落在农民身上。例如江苏灌云县芦课小粮,附加税超过正常税的三十一倍;四川在1934年就预征税至民国八十三年(也即1994年)。

父亲在南京中央大学教书之时,正值国民政府大力建设新首都之际,城市建设虽然日新月异,但大量的古迹也随之消亡。对南京历史古迹所遭到的野蛮毁坏,他心痛不已。为了督促政府,也为了给后人留一点记忆,他开始系统地对南京的地面文物进行实地摄影、测量,他背着一架德国相机,东至丹阳、西至当涂、南到胡熟、北及浦镇。举凡古代城郭宫阙、陵寝坟墓、玄观梵刹、祠宇桥梁、园林宅第,无不遍览。在此基础之上,他着手编写《金陵古迹图考》,又在2千余张照片中,精选317张,编成《金陵古迹名胜影集》,一图一考,相辅而行。另以六朝陵墓摄影百张,写成《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这3本书出版后,80多年来,好评如潮。“朱偰先生当年用现代照相技术记录南京的文物古迹,花费了大量的精力、物力和财力,他所做的工作,经过时间的检验,证明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他以个人的力量承载了一个政府部门所应当承载的工作,他留下的作品成为世人共同的精神财富。”(见《朱偰与南京》一书中朱明的文章《三部杰作与一座城市》)。1935年7月,父亲利用暑假,冒着酷暑,赴北京实地测量,在城内外摄影五百余幅,完成了《元大都宫殿图考》《明清两代宫苑建置沿革图考》和《北京宫阙图说》三本书。他在《北京宫阙图说》的序言中说:“夫士既不能执干戈而捍卫疆土,又不能奔走而谋恢复故国,亦当尽其一技之长,以谋保存故都文献于万一,使大汉之天声,长共此文物而长存。”这几本书,融进了他对祖国深深的爱,充满了浓浓的家国之思。父亲的这六本书均得以再版。

七七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战爆发。当此国家民族生死存亡之际,父亲决心尽其所能,“上则决策设计,以贡献于政府,下则宣传鼓动,以号召于民众”。他应财政当局之请,与胡善恒、陈长蘅等草拟战时财政计划,拟以租税支持公债,公债保证通货,避免通货膨胀过速,以致影响物价和财政基础。但此计划送上去以后,却被束之高阁,仅仅是供参考,没有发生作用。是年8月15日,敌机开始轰炸南京,19日中央大学被炸,此后连日轰炸,校工7人遇难,损失惨重。22日敌机72架,大肆轰炸,父亲住宅旁防空洞被炸,死伤累累。他白天一直坚持工作教学。不久中央大学决定西迁。父亲于9月23日,挥泪辞别南京。当时仓猝离京,大部分藏书及手稿皆不及运出,损失惨重。

到重庆以后,父亲除上课外,在多种报纸杂志上发表财政经济及国际政治方面的论文,据不完全统计(因为有些报纸上的文章还没有找到),他在1937年,发表6篇,1938年23篇,1939年18篇。这是他一生中发表财政经济方面论文最多的时代,同时还到处演讲,以实际行动唤起民群,奋起抗日。举几篇文章例子:《如何与敌人争取游击战区的经济资源》《中国战时财政之出路》《中日经济战争决胜之关键》。

三 朱偰在betway必威西

父亲1949年日记在“文革”中丢失。他在《我所亲眼看到的通货膨胀的内部情形》一文中写到:“1949年4月21日日记:领到中央大学初发兼课薪金,照物价指数上涨八千一百倍计算,仅四十万元。购银元一块,价三十六万元。……听无线电,和谈已完全决裂,中共方面已下总攻击令,传闻江浦已陷,江上炮声愈密,战事已逼近南京”。父亲在《回忆录》(未刊)中写道:“我爱我的祖国,我愿意我们的祖国繁荣富强。共产党领导的好,我愿意跟着他们走”。父亲深知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和不得人心,拒绝财政部长要他带人去广州办公,留在南京。

4月23日,南京解放。那时凡是订阅《中央日报》的用户,停了大约两天报纸,第三天按原订户送《新华日报》。中小学只停课一、两天,解放军进城以后立即复课。全市供水供电一切正常。一个政权的更迭,整个过程城里没听见枪声,秩序井然。

8月8日,中央大学改名为国立betway必威西。8月底,“betway必威西经济系的两位学生代表来找我,他们表示全系同学的意思,要我回到南大担任教授。由于我解放前在这所大学里教过书,学生对我还有比较好的印象,所以他们想到了请我去讲学。我十分感谢他们的盛意,表示愿意为人民教育事业服务。”

9月初,“betway必威西的军事代表徐平羽,教务长潘菽,也来同我接洽,要我担任经济系教授。于是,我接受了南大的聘书,重新讲起财政学和赋税论。不久,我担任了经济系主任。”这时政务院任命父亲为南京市财经委员会委员,他高兴地去参加了会议。

“一九五零年十月一日,是新中国成立一周年国庆,我第一次与南大师生一道,参加游行,庆祝国庆。在热烈的气氛和兴奋的情绪中,我初次感到新中国的可爱。我觉得在这亲爱的祖国国土上,在新社会中,我应该尽我的力量,做一点有益于人民的事。”(以上三段引号内文字摘录自父亲“文革”期间写的手稿《回忆录的补充章节》未刊)

过了国庆以后,betway必威西领导宣布,所有文、法、师三院,二、三、四年级的学生以及教员,都要参加土改工作三个月。父亲去了皖北的涡阳县。然后又参加了“三反五反”运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

1952年下半年,高等院校实行院系调整。betway必威西法学院取消,经济系归并到上海复旦大学。父亲表示愿意到上海继续教学,并代表南大经济系,到上海华东高教部开会,和复旦大学经济系接洽并系事宜。可是从上海回来,领导宣布,将朱偰等12位教授先留在南京,接着是半年多的不闻不问,除了按月领薪水之外,没人理会。直到1953年初,父亲忽然接到通知,被任命为新成立的江苏省人民政府参事。同时任命的还有高一涵(前南大法学院院长,后任江苏省司法厅厅长)、孙煦存(前南大国际法教授,后任南京市司法局副局长)、史国纲(前南大政治系教国际关系史的教授)、朱约庵(前南大社会学系教授,曾当过费孝通的老师)。从此,他不得不离开了南大,也离开了他心爱的专业。 

四 秉笔直书卫石城

1955至1957年间,父亲担任江苏省文化局副局长,主管全省文物保护等工作。1956年4月底,南京市政府为某单位基建用砖批准在太平门已拆200米缺口处,再拆100米,当时父亲就提出不同意见。南京市约集各界人士勘查拆太平门西一段城墙,他大声疾呼:为要城砖而拆城是“败家子思想”。六七月间,父亲接到中华门内瓮城(即俗称中华门城堡)即将被拆毁的紧急报告,立即赶到毁城现场一看,发现城墙已经拆到中华门内瓮城附近,中华门眼看就要成为一堆瓦砾废墟。另外草场门以南、芦柴厂以北的石头城遗址,也已拆得面目全非,幸好作为石头城最有代表性的部分,鬼脸城还未破坏。他立即赶到南京市政府,对此提出批评,并加以制止。鬼脸城和中华门总算保住了。但是到了8月下旬,南京市某副市长召开会议决定:“在市委城建部领导下成立拆城小组,要求有多少力量拆多少砖,由拆城小组统一领导,分工拆除。”为了筹集救灾赈济款,在“古为今用”的旗号下,他们把古城墙当成摇钱树,一块城砖卖一毛钱。父亲四处奔走、联合社会各界共同呼吁,以阻止这种无知的行为。1956年9月23日,父亲在《新华日报》上发表《南京市城建部门不应该任意拆除城墙》一文,对南京市有关部门提出严厉批评。该文先后被《光明日报》、《文化新闻》等报刊转载,省市电台广播。在市民中引起强烈反响。南京的拆城风潮因此被暂时阻止,中华门瓮城和石头城得以保全。父亲还电告中央文化部,请求制止拆城。然而,父亲也在接下来的1957年被打成了“右派”,罪名之一便是“借保护城墙之名攻击中共南京市委和市政府”。“文化大革命”中又惨遭迫害,1968年7月含冤辞世。1978年12月平反昭雪。父亲的恩师马寅初送来了花圈,祖父的老师,章太炎的夫人汤国梨发来了唁电,好友刘海粟在挽联中写道:“真理长存,铁骨丹心昭百世;是非论定,文章经济耀千秋。”

江苏省作家协会原主席艾煊先生在他的《帽子与城墙》一文中说:“只有朱偰直接拿‘帽子’换来的这座中华门城堡,到底没有被拆被毁,今天依然巍巍耸立。覆舟山以北直到神策门,那条玄武湖水边的堞影美景,依旧令人心旷神怡。这座门、这道墙,竟没有被毁,也许是人们慑于朱偰的正气、傲骨和勇气,也许是出于对朱偰悲惨命运的怜悯或同情。若在古代,人们会把朱偰视为护城之神而去敬重他。”

是非论定,真理长存,千秋功罪,自由人民评说。父亲的历史功绩,得到弘扬并为人们传颂。“多情最是台城柳,犹自依依恋故人。”2007年江苏省文化界召开了朱偰先生百年诞辰纪念座谈会,《朱偰与南京》新书发布会和图片展览会。2009年建国60周年前夕,父亲被评为“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南京的30位人物”之一。2015年底,父亲的《金陵古迹图考》一书被评为24部南京传世名著之一。

    (朱元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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