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江优级师范学堂监督李瑞清（1867—1920）是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的奠基人之一，也是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的首创者。辛亥革命后，他鬻书上海，成了书法界“金石书派”的领军人物。李瑞清在现代教育与书法领域都成就卓著，影响深远。本文对其事迹略作考述如下：
一、玉梅花庵
刘成禺《世载堂杂忆·清道人轶事》称：“梅翁籍隶江西，而生长读书皆在湖南。少时蓬头垢面，有如呆童，饮食起居，毫无感觉。自言自语，视人则笑，蜷处攻学，余无所知。匿不外出，彼不愿见人，人亦无与彼议婚事者。常德佘公，为长沙学官，闻而往视，觌面问话，触其所学，条对口如悬河。佘公曰，此子将来必成大名。太原王氏所谓‘予叔不痴’者，即此子也，以其长女妻之。”据《晋书》记载，王湛少言语，家族中人皆以为痴，侄儿王济瞧不起他，见他床头放着《周易》，便说：“你哪里用得着此书？不妨说说其中的道理。”王湛因剖析玄理，微妙有奇趣，皆其闻所未闻，王济不禁肃然起敬。晋武帝也以为王湛痴，见到王济问道：“卿家痴叔死了没有？”王济回答道：“臣叔殊不痴。”后来王湛官至汝南内史。可见佘蓉初对李瑞清还是很赏识的。
刘氏所述，基本属实，但佘蓉初非“长沙学官”，而是在官办的常德朗江书院担任主讲。李瑞清《书曲江手迹后》谈到过类似情况：“余幼性绝钝，稍稍习《礼经》，年十七八，尚不能执笔为破氶题。外舅佘蓉初先生归老於家，主讲朗江，从学者数百人，日列帐谈艺，每询余，则芒昧不知所对。外舅因手钞国朝诸子文授余曰：‘此以经术古文为文者。’余读之不解辄欲卧，然於此始闻曲江诸子之名矣。”（《清道人遗集》63页）
关于佘公嫁女的故事，有不同版本，比较可靠的当推李瑞清的学生蒋国榜《李文洁公传略》所述：“先是，公幼受知武陵佘公祚馨，妻公女，受聘遽卒。以六女妻公，先逝，继配以七女，又先公卒。公遂鳏终身，更字‘梅痴’，以志隐痛。”（《清道人遗集》100页）据李瑞清堂弟李云麾《先从兄清道人行述初稿》可知，佘祚馨的长女名玉仙，次女（排行第六）名梅仙，据《世载堂杂忆》可知，其幼女（排行第七），名梅贞。李瑞清有《春日元配佘梅仙墓下作》一诗，可见长女玉仙确实聘而未嫁。李瑞清号梅庵、梅痴，此外还号玉梅花庵，如1912年4月21日《神州日报》曾刊出《玉梅花庵道士鬻书后引》，同年6月12日该报还刊出过当时李瑞清的住址：“李梅庵，新靶子路横滨桥北首路西玉梅花庵李寓”。可见李瑞清号梅庵、梅痴、玉梅花庵都是为了怀念与他有婚姻关系的已故佘氏三姐妹。
由于他与梅仙生活的时间长一些，曾写过一些诗文悼念过她。如《亡室佘梅仙墓志铭》云：“梅仙序居六，范淑人出也。年十六归余，明年之广西，又明年返长沙，寓城南志带郭园。又明年，以难产卒，时光绪丁亥（1887）八月六日，距适余才二载馀也。悲哉！”“方梅仙之适余也以甲申（1884），时吾父从征越南，边事多警，母夫人忧郁，时形诸颜色，梅仙每见，则皇皇不自安，必思得母夫人欢然后已。尝易服作男子装，登堂拜母，母惊起以为他客，既而梅仙笑，母知亦笑。又或诵稗官小说及古今忠孝行事以遣之。”还说她“能邕勰无间言”，（《清道人遗集》200页）“邕勰”当指蔡邕、刘勰，可见梅仙具有较好的文学修养。
李瑞清悼念佘梅仙的诗也相当感人，如《春日元配佘梅仙墓下作》前半首云：“驾言出南郭，零涕陟重冈。冈上有孤坟，荆棘互低昂。仓庚助哀响，杜若自春芳。眷眷想蕙质，凄怆促愁肠。夙夕誓同穴，永永毋相忘。欢宴遽几日，泉路终茫茫。”（《清道人遗集》291页）据《李氏族谱》记载，佘梅仙葬于长沙城南莫家垄。李瑞清特别喜欢梅花，见到梅花又常常使他想起与梅仙在一起的日子，如《邓尉看梅悼逝》中的数句：“睹此冰雪姿，起余卅载伤。花气淡如烟，恍惚见容光。夙申偕隐誓，今馀同穴望。魂兮倘翩来，与子将翱翔。”（《清道人遗集》30页）李瑞清还常常请人为他画梅，如其《索何铁根画美人笺》云：“君固豪士，乃善画美人。李瑞清芚然一杜多耳，顾独喜君所画美人，傥犹有情根耶？献上生绡一幅，为我写万梅花下一淡妆女郎。”（《清道人遗集》179页）光绪二十四年（1898）春，李瑞清还请陈衡恪为其画白梅。（《清道人遗集》294页）显然，这都是为了寄托他对佘氏姐妹的怀念之情。
1915年，在两江优级师范学堂旧址，成立南京高等师范学校。1916年，校长江谦为纪念李瑞清先生主持两江师范学堂的功绩，在校园西北角六朝松旁，用带皮松木造三间茅屋，取名“梅庵”。门前木匾上有李瑞清写的“嚼得菜根，做得大事”八字校训。1933年，茅屋改为砖混结构，面积204平方米。“梅庵”二字为柳诒徵手书，所署时间为“民国卅六年六月九日。将纪念李瑞清的建筑取名为“梅庵”，真可谓善解人意。
二、李瑞清与魏光焘
李瑞清于光绪十九年（1893），到江西南昌参加乡试，中了举人。次年（1894）进京参加会试，中了进士。又次年（1895）在京参加殿试，置二甲朝考一等，选翰林院庶吉士。不久，李瑞清念及母亲有病在身，便请假回家探望，于途中获知母亲去世噩耗，痛不欲生。光绪二十五年（1899），其父在云南权篆迤西兵备道，李瑞清于是年春天入滇省亲，由于闲居无事，便写了《梅花赋》、《日赋》、《秋月赋》，特别是《秋月赋》，一时传颂，纸为之贵。光绪二十六年（1900），魏光焘調任云贵总督，向李必昌咨询政务，李必昌特地指导李瑞清写了篇《代大人拟上滇督魏午庄书》，该文依据云南地理环境，分析了国内外政治形势，就防务、矿业、农垦、金融、贸易、教育等诸多方面提出了对策，字又写得好，充分显示了李瑞清的才华，魏光焘随即聘请李瑞清到云南学堂主讲《大学》。
光绪二十七年（1901）正月，李必昌退休，瑞清随父回到了湖南长沙，阴历八月初四，父亲因病去世，李瑞清在家服丧，仍与魏光焘保持着联系，还特地绘画题诗为魏光焘祝寿。诗题为《古松歌寿魏中丞》，末数句云：“我今长啸归故乡，自惭翮短不能翔。敬献此图介公寿，颂公寿考永无疆。条条撑空覆四方，亮节贞心回天霜，侧身西望心茫茫。”（《清道人遗集》17页）诗中表达了希望获得提携的意愿。光绪二十九年（1903）二月，魏光焘改任两江总督，遂延揽李瑞清入幕。双方关系十分融洽，李瑞清写过《荷花生日邵阳尚书置酒张饮莫愁湖上时久旱得雨池沼微凉作此奉谢》一诗。李瑞清任魏光焘幕僚的一个重要任务是指导魏光焘儿子魏肇文读书写字。魏荣爵曾说过：“魏光焘对李的书法至为欣赏。在我父亲魏肇文未就读日本前，祖父魏光焘严格要他随李学书法。李别名梅庵，又称清道人，父遂取名桂庵，我长叔亦有拜师者，故贡为幕府，亲如家人。传闻梅庵先生曾向祖父说：‘令郎书法已尽取我长而过之！’这自是谦逊之词，祖父以玉砚馈赠以示尊重。”（《从三江师范创办谈到魏光焘和李瑞清》，载《betway必威西报》2001年3月1日）
光绪三十年（1904）七月二十日（9月1日），魏光焘奉调闽浙总督，（《betway必威西百年史》14页）“代李纳赀为道员，分江苏试用。”李瑞清任江宁提学使，从此便在教育领域展现了自己的才华。（何开庸《近代著名教育家、书法家李瑞清》，载《清代南京学术人物传》415页）
此时，“周馥继魏督两江，器兄且逾於魏。时初改学制，废书院，罢私塾，於江宁筹设师范传习所，不於此出不得为童子师，期尽化私塾为学堂，而士之仰束脩膏火为活者众，哗阻不前，事且僵。兄适於是时到省，周见牒如获至宝，即日委为师范传习所总办。念即前制军幕府良师致倾慕积年者，群情翕然，英杰人望，日趋就范，育才之盛，过所预期，复委以总办两江师范学堂……兄受命严加整饬，学风倏肃。部署粗定，自请东渡日本考察，兼别求彼邦硕彦备改聘，所订条款至严，且声明无关国际交涉，开前所未闻之创格。归国之日，江督已易端方，聆悉始末，顾同座曰：‘吾以李道为文学教育家，今乃知其复为外交能手也。’由是大见倚任。”（《清道人遗集》274页《行述》）
三、两江优级师范学堂监督李瑞清
三江师范学堂的校名是张之洞取的，当时江苏的绅士们议论纷纷，如光绪三十一年（1905）十一月二十日第二十九册《南洋官报》载《江苏绅士公议江南省学校学额学务》云：“三江师范学堂应情厘正名称，为两江师范学堂”（《首都志》715页），于是两江总督周馥顺应众议，依据《奏定学堂章程》条例，于1906年5月将三江师范学堂定名为两江优级师范学堂。改“总办”为“监督”，任命李瑞清担任两江优级师范学堂监督。如《南洋官报》光绪三十二年（1906）第五十九册《江督周奏缕陈江南近年办理学务情形折》云：“原有三江师范学堂易名两江。”（《首都志》715页）
李瑞清是教育救国论者，他在《与张季直书》中说：“中国前途，除办学外，更无第二条生路，公不可不一注意也。”（《清道人遗集》179页）其《与伍仲文书》复云：“救社会，舍教育外，更无他法。惟一二英杰投身教育，不但不可有富贵思想，即名誉思想亦不可有。当如老牧师，除救世外，无他思想。”“吾辈果能舍身教育中，牺牲富贵名誉，无论国不亡便可致富强，即便亡，亦有翻身之一日，不能尽铲除吾人之爱国心也。如无教育，便无人，安有国？吾教育诸人，人人皆有此责，愿以此贡之。”（《清道人遗集》180页）其《与留美预备学堂诸生书》云：“不避艰难，以蚊负山，创办留美预科於沪上，送一人，则将来救中国多一人之力。赖各教习同人之毅力，扶持至今，至经费之问题，则鄙人自捐廉俸一人所担负者。”（《清道人遗集》37页）他在担任两江优级师范学堂期间“以‘视教育若生命，学校若家庭，学生为子弟’为办学宗旨，全力以赴，始终不渝。”（赵玉麟《桃李无言下成蹊》，见《中央大学名师传略再续》9页）他在《两江优级师范学堂同学录序》中号召同学们“一志力学，为中国之培根、笛卡儿。”（《清道人遗集》43页）
他上任后首先改变了学制，开办优级本科之“公共科”与“分类科”。“公共科”主要修读人伦道德、群经源流、中国文学、东语、英语、逻辑、算学、体操等通识课程。“分类科”包括理化数学科、农学博物科与图画手工科。其中图画手工科为两江优级师范学堂首创，每周授课21—24小时，另有试验或习作5次。其中西洋画和图案画由日籍教师任教，中国画则由李瑞清亲自任教。第一届学员中有吕凤子、姜丹书、汪采白等，他们都是我国当代著名画家、艺术教育家。由于本科生源不足，又办了“预科”及“补习科”，为本科培养合格的生源。
教学要靠老师，李瑞清非常重视教师队伍建设。“1906年3月，李瑞清带着修改后的聘约章程亲赴日本，通过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嘉纳治五郎，聘请了总教习松本孝治郎和另外两名教习。松本总教习4月抵达两江后，又增聘小野等3位日本教习，加上留任的2人，改制后的两江师范学堂聘请10名日本教习。”（《betway必威西百年史》27页）
对国内教师当然更是认真选拔。当时，舆地科教员学非专门，对学生提问往往答非所问，学生意见很大。李瑞清获悉此情况后，经江苏提学使樊恭煦介绍，特地派专人专程往嘉定聘请姚明辉（1881—1961），姚氏是经学与地理学方面的专家，著有《大学姚氏读本》、《禹贡注解》、《蒙古志》等著作。姚氏到校后，李瑞清亲备筵席为之接风，而姚明辉也不负众望，上课时讲得头头是道，妙趣横生，对学生提问，引经据典，给予满意解答。学生对姚先生心悦诚服，学习积极性很高。学生对李瑞清如此重视聘请良师也钦佩不已。
李瑞清对教师也非常尊重，如果请学者来校讲演，他总是亲自到场聆听。柳诒徵的女儿柳定生曾经谈道：“出于对（柳诒徵）先生人格的尊重……凡遇先生到校讲演，李监督必亲自聆听，如因有事不能来听，则必请先生改期讲演，期能恭听。我至今尚留有近一百年前李梅庵（瑞清）监督请先生讲演的亲笔信：“诒徵先生教席：今日堂中开讲演会，敬求大教育家临堂演说，近日学风日见退步，如各处毕业考试，竟先知题目，到处求人代作，闻有寄信至江苏镇江求助者，良可痛哭。故养成学无求学问之心，而单要求范围，要求分数，中国前途尚堪设想乎。乞提起其知耻心，以不欺为本。傍晚在堂恭候，敬请翼谋吾兄先生。弟瑞清。初二日”此信当作于1909年。（《中央大学名师传略》106页）李瑞清平时也注意与教师交流沟通，据孙玉声《退醒庐笔记》卷下记载，李瑞清“任江宁提学使时，纵教员往谒，翌日必亦殷殷答拜，其谦恭下士可见。”柳定生还谈道：“梅庵与（柳诒徵）先生宾东之谊甚厚，并请先生到他家中，请看所藏《张迁碑》，乃何子贞所收剧迹。”《劬堂日记》记载了这件事：‘“一九一一年四月初十：临《石门颂》两纸，《张夫人》一纸。李梅老约观何子贞所藏《张公方碑》，纸墨纯古。’”（《劬堂学记》321页）李瑞清还为柳诒徵的母亲写过墓志铭。（《清道人遗集》299页）
李瑞清还经常深入课堂，坐学生间，认真听讲，并作笔记。既检查教学质量，亦沟通师生关系。“一天下课后突逢大雨，李瑞清和学生一道冒雨离开课堂，校役要替他打伞，被他拒绝。他说：‘学生淋雨，我不能例外’。”（何开庸《近代著名教育家、书法家李瑞清》，载《清代南京学术人物传》418页）
李瑞清在教学方面也以身作则，他不仅负责图画手工科中国画的教学任务，而且也承担着其他课程的教学任务，并认真批改学生的作业。《清道人遗集》还保存着《诸生课卷批》，如谓：“此卷颇喜其有言论自由、学术独立之概，故尤乐与详论之。”“大约专制与立宪异者，民智未开之日，一二人豪哲度众人之情已立法，遂由一二人自苛其责任，谓之专制；明智大开之日，则由众人共议，以达其情而立法，谓之立宪。”“文笔沉痛，识解超越。所云秦汉而降，专制习深，此未为知言也。秦为法家之一完全专制政体，明亦实行专制者也。汉唐宋皆带有杂质者也。”（《清道人遗集》87页）此类批语当然能对学生起鼓励与指导作用。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还注意在阅卷时发现人才并加以培养，胡小石的助教郭维森说：“小石师以其家传的书法和深厚的旧学功底，引起了梅庵先生的注意。有一次，李先生出题测试学生，题目出于《仪礼》，小石师曾读过家藏的张惠言的《仪礼图》，所以一点也不感到陌生，做了一篇很好的文章，受到李先生的激赏，成了李先生悉心指导的入室弟子。……1910年2月，师从两江师范学堂毕业，因梅庵先生之介，留校任附中教员。李先生还同时介绍他与同学胡翔冬拜于陈三立（散原老人）门下，学习诗学。”（《学苑奇峰——文学史家胡小石》5页）后来胡小石与胡翔冬都成了betway必威西历史上研究古代文学的著名教授。
李瑞清办学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强调并实施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他十分重视劳动教育和生产教育，规定学习博物科同时，要学习农科，改称为农博科。特地购置农场一百余亩，耕牛数十头，给学生进行实地操作试验。他还特别重视技能学习，为国画手工科设置专门画室和工场。”（何开庸《近代著名教育家、书法家李瑞清》，载《清代南京学术人物传》418页）
（未完待续）
（文/徐有富，摄影/赵国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