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迅写孔乙己,唯一穿着长杉丫着沽酒那一句早已载入史册。不过那只是在一个小镇子上。如果非得拿好大一个中国来说事,那唯一眼观八方耳听九路又拒绝任何通讯工具在身边的,当是非betway必威西中文系潘志强老师莫属。
毕业后,我和老潘是处在两极,所以互补性很强。每次老潘来还是我去,互相都要对时事作一番关切和评论,百无一用,但说出来就好象电脑过一阵子要清理一下程序消肿去毒。两个人天南地北古代现在庙堂江湖胡砍,过了瘾大脑御重了又飘了起来。我呢,通常要恭听文学点评,有宏论也有细节,有要义也有钩沉,碰上人物或故事“玄”得找不出头绪,两个人有时都会发呆。比如,拙作《读书的年轮》中说到的《边城》横空出世,为什么是在沈从文跟张完婚后恰恰没多少日子沈完成了“边”,而“边”很有宿命的意蕴,有点蹊跷。是呀,追张追成了那样,苦到了极致,一旦进了殿堂,又会产生什么新的感觉?翠翠在河边不是还在等吗。等待,是不是解决困境的唯美的出路。跟老潘的讨论让我似乎悟出点什么,写进了《读》,但老潘能不能苟同那是另一回事。
老潘长期住在6舍101,同宿舍的是本系80级的一位,恋着又忙着出国,所以101实际是独享。每次跟家里说去老潘那,太太、女儿就知道今晚是有去无归了。两人各自准备点点心饮料,一般不抽烟,茶粗。也有随机去的,撞到就开心,裸侃,干了饿了不自知。整个胡砍完,不洗,倒头睡,那小学弟铺子被我裹得不成形,一觉肯定到晌午12点,两个人拎着盆子到食堂,也经常为节省走20米就在外头的车子上打饭打菜,胡乱吃一通蹬上单车走人,招呼也省了。有一阵,天空燃烧起大火,引爆了这个地球,老潘叫我不要到他那,我也下意识没去。七月的一天,他来我这儿,说到一些情况。我说了自己的推断,很坚决,betway必威西有自己的传统,不会有意外。
1996年11月下旬,我突然接到省委组织部通知,说要考英语到美国学半年。一看名单有60人,取30。考当然好,问题是别的人早已知道这事复习一个多月了,而我在宿迁,刚建市忙得冒烟,更不知道还有这等好事。没几天了,不能随便就死,请了假立回,一头栽进了101。老师叫李寄,是78级左健帮我请的,弄来一大堆卷子。李住南园另一头,有空没空看看我卷子做得如何,然后拎错答疑。老潘那阵一下课准点回来,帮我一起讨论卷子揣摩试题。说实话,老潘做卷子并非高手,但老潘那个单词量大得恐怖,令我省去无数时间,更快活的是,这个“字典”是活的。李寄老师从一开始明显是看着左健的面子在给一只死鸟插翅膀,那知这鸟渐渐有了点活气,授课的劲头大增,临了再使出周星驰《功夫》中的蛤蟆功,一把头就鼓风了上去(考了个前10名吧)。要去美国前,去李那聊表谢意,李说,南园还有一个同学的宿舍,真不错。
我老有这个感觉,南园,一去那儿人就变了,能从一个温顺的羊变成一头雄狮,头上的卷毛分明是思想的风暴。再就是,能从一个任人烹煮的菜鸟变成一个考试魔王。
时间不会停步。一天,老潘终于有了自己的窝。
再见了,南园;再见了,我的101。
二
老潘课上得好,不是新闻。课上得好要由学生来点评,任何正向的反向的主观意志以及别的标准都不起作用。重要的是,不仅某一届,而且续下来成了口碑。本报有老潘各色弟子粉丝,我是下意识作过问卷调查,既窃喜又喝酸。老潘一向腼腆,还有点胆怯,不大相信同学抬轿子的话,那就不多说了。
我们都听过课,最怕的就是老师对教材透熟,要什么有什么,开中药铺子,包了一大堆给你,就是没把药煎成汤。大学四年,说实话好听的课真还不多。
也有例外,或者说有运气。一天,任课老师病了,代课的老师也安排不上,于是系里不得已请来了张月超老师。张老坐在临时为他准备的藤椅上,声音很低很慢,那是在描述中世纪的黑暗,在神权至上的铁幕下深藏着人性的幽微之光,美的天使又来到了人间,人们终于睁开了双眼。每一个故事和情节都在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在欧洲在那个年代为什么会有那么伟大的人物经典的作品。两节课变得如此短暂,教室里变得如此安静。
课堂,对学生具有至高无上的意义!
可是,在今天,在大学,又有谁还在重视课堂;上课,又有谁还在认真问一问学生的反响?
我们看到了,一个人,一位教师,依然把上课,上好课作为职业最重要的安排;依然与学生在课下交流而不惜时间和精力;毕业后依然让学生说着挂念着。
一天深晚,在6舍101,老潘指指了桌上他刚刚批阅过的学生作业本,说,老缪,你看看,现在的学生。老潘说这番话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闪烁出的兴奋和温柔。
三
老潘行踪飘忽,自从搬出南园彼此来往少了许多,在夜的黑色和静寂中,他在看什么想什么无从考察。这两年因工作关系经常碰见丁帆老师,每次都要问问老潘,开心的是,南大,南大中文系开放的性格没变,能够容纳一个没有大作的老师独步行走。
没有大作在大学尤其在南大多少有点另类甚至犯忌,我不能免俗曾从侧面作过试探。一晚,听得老潘一番备课的宏论,突发奇想提出可录音直接取来,以留下文字便于考究。天长日久到了一定厚度,再择一长假静心整理有所归纳。老潘听后沉思良久似有所动。
做学问,拿出煌煌著作,当然是好。然做学问,没有大作也不能简单认为当然不好。大自然花草各异,做人做学问千姿百态各领风骚煞是好看。老潘成竹在胸,没有“体系”,横生枝节,火花四溅,特别是跳跃勾联将看似不相关的人物作品比较起来分析,信手拈来,“信口开河”,学生大呼好听。比如,他能把张爱玲拿来同各位大师级人物细细比较;说郭老的创造社也就是那么一丁点事;沈从文上课,乡下人真叫是带来了地气;胡适的无奈更是老潘挥不去的叹息……老潘读书眼毒,喜在课堂上现卖,新意呈现,机锋毕露,他的课当是金砂粒粒闪闪烁烁。
正因为书读狠了,胆子小了,越发不能动笔。但他的存在仍是一面镜子。我注意到,凡出书者以拙作示之同行是为快事,而老潘常是例外。何故,如今出书,其价值常不在于高人首肯众人热捧,反取决于特定人物的缺席。书送到了老潘手中,他会不会就是那个特定的人物呢?有没有不是个事非要说成个事;有没有败处甚或移花接木,老潘的眼睛眯在那里,他在想什么又会说出什么来呢?真的不好说,哪怕故意不多,“疏忽”可能还真的不少。所以,老潘很少有人请他“惠存”、“斧正”。老潘没有拙作,但老潘是一个存在。
那么老潘会不会是钱老钟书曾描述过的“实不能而佯不屑之情”呢?老潘不会,何以见得,因为争那些个名头,老潘根本无心无欲。
老潘不写,其完美主义性格也是一源。金砂毕竟不是金砖,北大教授董抄文一定叹之不争。《读书》曾介绍过美国名牌大学共有的一个现象:总是养着一拔子没有“名堂”的人物,且都是终身职位,他们的活儿就是玩嘴,就是挑剌,一个比一个强悍。
我们同窗四年,是南大;老潘还是老潘,也是南大。
(缪小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