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烟台市教育局、烟台市教育科学研究院举行的“左普先生追思(悼)会”上,有人讲了一句:“左普10月19日走的,鲁迅(1881.9.25——1936.10.19)七十八年前也是这一天走的,都是文人嚜,文人是相通的……”说得对,文人是相通的!我要说,哲人其思,同气相求,哲人其止,逶迤相随。1962年刚入大学时,就听左普(1944.1.26——2014.10.19)讲过,他对鲁迅的书很有兴趣,想研究鲁迅。十年内乱,大学毕业生都不写毕业论文了,要是正常情况,左兄的大学毕业论文选题是他后来兴趣转移所至的古代文学?还是他的原初所爱鲁迅研究,那也是说不准儿的。以他的那种终身不乏的自觉的历史担当,处处彰显的深邃的独到之见,更有那从不媚俗的独立人格,他恐怕他会去治一治现代文学,去研治鲁迅那样的艺术哲人的。现在,两位哲人在天国相聚,左兄可从师请益,可与切磋争论,可媲美独立人格,可晒晒思想奇觚,也算圆了你原初有过的鲁迅梦吧!
说到左兄1962年考进betway必威西,委实不易。这一年全国高中毕业生44.1万人,招生数是10.7万人,录取率是24.3%,为五十年代中期至六十年代中期的低谷之最。左兄入学不久,我就知道他中学里尤其喜爱数理化。就像一位哲人说过的,历史就喜欢嘲弄人,你本想走进那个门,却偏偏让你走进了这个门。但他很快适应类文科的学习。渐渐地,同学们都知道他是清代中兴名将左宗棠的后裔,这不禁令人肃然起敬。我似乎一下子找到了解读左兄一切的锁钥,难怪他这么聪明能干,难怪他这么多才多艺,难怪他这么率真豪爽,原来他的血脉里有他先人的遗传因子,他的脑海里有他先人家学的文化传承。
交游左兄五十二年,让人最服膺的,是他的人格魅力。他的与人为善,乐于助人,重情义,守然诺,是闻名于青衿学侣之中的。文革后期,他被分配到包头钢铁厂,遇到了一位老同学的妻兄,情绪有些低落,左兄经常关心,主动为其撑起一片精神上的蓝天,以“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温情思绪相帮衬,贴心贴骨,忠肠热肺,助其度过精神上的难关。1970年秋,中文系67届有六位同学在汪波荡后转辗城西湖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左兄千里迢迢来到汪波荡农场看望老同学,嘘寒问暖,感人至深。
左兄与李凤翔、吴应宁二兄,同怀视当世,尤为友善,是三个好朋友。有一次我对他说:你们三人是好朋友,班上人人都知道。左兄说:是的,我和他们俩是学习上的朋友,生活上的朋友。稍顿片刻,又说:生活上的朋友,主要是指“豪饮”。老李总说他酒量第一,我不如他,我不信!至于学习上的朋友,恐怕主要是指跟应宁兄练书法这类事了,因应宁兄是不能“豪饮”的。不过,有一次石启忠学兄颇有几分幽默地对我说:老左练字的功夫很深,但字被他练得只剩几根骨头了。我想:好啊!颜筋柳骨,正当其份呗!至于我李某,左兄说:我和你是思辨上的朋友,哲学上的朋友。说得很对,一个“豪饮”,一个“思辨”,这四个字,颇能概括左兄的一生:豪爽而富有深刻的思想。
那就来说说左兄的哲学思想。他经常说一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其实很有几分闪光的成色,这大半是属于抽象的本体论哲学之类的命题。例如,他说:“任何思想都是有意义的。”乍一听是废话,难道还有没有意义的思想?还是说那些没有什么价值的思想也有意义?其实,这句话德国著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就说过,但略有不同:“思想是有意义的命题。”又如,他说:“同一件事情,却可以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和办法,都可以成功。”意思是说,世界观层面上的方法论,只有一个,那就是科学方法论,而治事的方法,却可以千差万别,这是把方法论与方法相区分的科学逻辑思想。左兄哲学中的另一部分是从现实生活的观察中概括出来的,谓之生活实践哲学可也。例如,他曾提出一个什么“女人三定律”的命题,让人发笑,但他自己一点也不笑,只是认真得可爱。此“定律”的内容,要是今天认真理会起来,无非现代女权主义加孔子“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杂糅。恕我直言,左兄生活实践哲学部分,多少带点庸俗唯物主义(vulgar materialism)成分,这不是因为他发现了“三定律”之类,而是在学理上尚缺乏对元哲学定力的坚实把握。
出事的那天(10月18日)晚上,我和左普兄坐在一起就餐。因为17日下午见面后他对我说:“我要和你谈谈,你很忙,只谈15分钟。”我想,今天和他坐在一起,让他宣示个够!尽管他在和老同学们推杯换盏,但没有忘记要和我说话,而且头脑是清醒的。归纳起来讲了三个问题:一是关于旅游。他说他近年来经常带老夫人外出旅游,前不久刚从兰州回来,意在让夫人和他一起去欣赏大自然的美。我忍不住要补充说:你带着嫂夫人旅游,这本身就是得天地之大美的崇高之美。左兄还说,不出去旅游,你就不知道中国之大,那就只是个书本概念。爱国情怀,溢于言表。二是关于家庭日常生活。他说:每天,嫂夫人忙着做饭,他忙两件事,一件事就是管小孙孙做作业,第二件事就是拉二胡。他动情地说,辅导小孙孙,天天和孩子们在一起,不啻是天伦之乐,更是一种精神享受!三是讲了逻辑上的真、假命题的区分,并举了假命题的实例。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彰显他的独立思考,独立人格的南大学人风范。
10月18日晚餐一结束,我就把活动场所落实妥当,因当晚要赴外地出差,就提前走了。事后听说左兄在演奏《良宵》、《喜洋洋》乐曲时老是跑调,有人分析,这时已开始发病,但谁也没想到这一层。我10月22日晚8点半到达左府吊唁时,哲嗣左光仪对我说,10月14日离开烟台前已感身体不适,曾阻止他成行,他说:“这次是我母校betway必威西文学院一百周年,说什么也得去,待回来后再体检、治疗。”莘莘学子的眷恋母校之心,和盘托出。15日16日两天在徐州与胞兄弟妹欢聚,少不了也会“豪饮”一番。在祭奠上香火时,我见到左兄的祭台上除遗像、供品外,家属还特意给竖放着他生前喜爱的那把又长又大的超级二胡,这能给他冥心求理、求美时带来永恒的满足。我还思忖,这恰恰是一把莫扎特式的竖琴,左兄曾用来多元地奏响过时代的乐章。叙谈中,嫂夫人指着办公桌上一大堆书,说这是他的乐谱,每天一有空就对着乐谱练琴。旁边摆着一张练毛笔字的水印纸,嫂夫人说他一有空就走上前去描几笔。天伦之乐、琴弦、书艺、豪饮、思辨,是左兄晚年生活的五大精神支柱。
10月23日的追思(悼)会上,我从悼词中才知道左兄在山东工作三十多年间(1973——2006),特别是在烟台市教育科学研究院、《烟台教育》杂志社工作期间(1984——2006)作出的重要贡献。他曾主持过“烟台市高中语文创造学习工程”实验课题,在省内外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先后荣获山东省素质教育成果展一等奖、全国首届中学语文教学实验一等奖,山东教育电视台、《中学语文教学》等多家媒体先后做了全面详细的报道和介绍。在任语文教研员期间,他致力于奖掖后进,提携青年,培养了一大批在市内外、省内外卓有影响的语文名师,激励并带动了全市高中语文教师素质的整体提高。这些卓荦大观之处,我从没听他讲过。左兄淡泊名利,一心为公,耿介自爱,助人为乐,豪爽大度,是深入他肌髓的性理。
左普同学逝世后,中文系六七届的老同学们为他拟了一幅挽联:耿介愤世疾肝胆披同侪,谈笑驾鹤去潇洒归蓬莱。在10月23日的追思(悼)会上,因家属的一再恳请,要我代表南京的老同学和旧日挚友致辞,我说:战国时期学富五车的哲学家惠施去世后,他的友人庄子悲痛地说:“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现在,哲人左普同学离我们而去了,我没有共同研讨的同道了,我没有一起说话的人了。这是怎样的人生大悲哀,学术大悲哀呀!
追思(悼)会结束后,我要告辞了。和嫂夫人告别后,见到哲嗣光仪捧着骨灰盒站在路边,我走上前去,将骨灰盒悲恻地抚摸了一遍;一回头,又见到爱女光侠捧着遗像站着,我走上前去,将遗像深情地抚摸了一遍。这是人间最伤心、最悲酸、最……的告别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