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临睡前,总要翻几页书。昨天打开的是周勋初先生与余历雄博士合著的《师门问学录》。来自马来西亚的余历雄,在师从周先生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居然把三年间师生论学的内容作了完整的记录,这才有了这一本周氏《论语》。
在翻看着这份古代文学教与学的笔录时,我仿佛听到周先生正用他浓浓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娓娓而谈。由于种种原因,我没有能成为周先生的弟子,这成为我一生的遗憾。但周先生一直很关注我的成长进步,有信必复,勤加勉励。前年,我在二条巷搞人口普查,一年间,常去二号新村周先生家问安,先生总是热情接待,和我纵论学问人生。有时访而未遇,先生听师母说后,必会送两本他自己的著作,放在我单位的传达室。先生的这份诚挚和对后学的关怀,体现了老一辈学人的风范,让我感动不已。这也正是我读《师门问学录》感到特别亲切的原因。
在读着《师门问学录》的时候,师从王气中先生学习古代散文的情景也一幕幕涌上心头,让人感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记得1986年初夏去先生家面试的时候,事先非常紧张,不知这位已84岁高龄的文学史研究名家会问出怎样高深偏僻的问题,我终究只是个21岁的无知小子啊!未料先生异常和蔼,只是随便和我聊了聊学习、父母等情况,几乎没有问一个专业方面的问题,面试就这样顺利通过了。疑惑直到多年后先生去世时才解开,先生的女儿告诉我,先生认为我本科提前一年毕业,必然影响到专业基础,所以他不问我专业方面的问题,而只是从貌似散漫的闲谈中考察我的反应能力和领悟能力,他相信只要有悟性基础完全可以补上,而没有悟性基础再好也没有用,他认为我一定可以学好。我不禁为先生的这份体察和信任而深深感动。
我和师兄是先生的关门弟子,以先生的耄耋之年,已不能连续讲课了,所以我们一般是每周一去先生家听课。先生或挑选散文名篇精讲,或对古代散文的发展脉络谈自己的看法,或布置我们读名著、写体会。第一课至今记忆犹新。先生让我们带上《古文观止》,他要讲首篇《郑伯克段于鄢》。先生用他那合肥话读一句、解释一句,然后就整篇文章的艺术手法、人物形象谈他自己的见解。犹记得先生当日说道,这篇文章最大的特点是简洁,许多事件用一句话就一笔带过,不写其详而读者自能想见其情。先生特别指出,简洁不是字数越少越好,而是用最恰当的篇幅把事情说清楚。在谈到人物形象时,先生说道,有人以为郑庄公与其母武姜“为母子如初”体现了他的孝,实际上他最工于心机、老谋深算、阴险毒辣,读文章要读懂文字后的含义。先生深得古文笔墨简洁之神韵,附录《大纛坪碑记》可窥见一斑。
先生十数年潜心研究刘熙载《艺概》,心得尤多,他的《艺概笺注》一书出版于1987年,于是便也成了我们的教材。先生曾逐条给我们解读《文概》339条内容。记得在诠释“孟子之文,至简至易,如舟师执柁中流,费力者不觉自屈”时,他对散文以轻运重的笔法作了深刻阐述。怕我们难以理解,他特别用打太极拳来打比方,说太极拳就是以轻运重,并站起身来,在他书房的窄小空间内,做了几个太极拳的动作。这一幕给我和师兄留下深刻印象。
由于历经蹉跎的缘故,先生养成了旷达乐观的人生观。如果说他作文是以轻运重,为人处世也是举重若轻的,对于名利等身外之物视如敝屣。论学之余,他谈得最多的就是他的人生经历。只是因为担任过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专员,他受尽磨难。说到建国后特别是“文革”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常常说:我说我没有犯错误,他们偏要说我犯了错误,我争不过他们,只好任他们说,劳动改造完了,我照吃照睡照搞学问。说毕,他仰头大笑,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神情,让你不由深受感染。先生是最反对学究气的,一再要我们不要当书呆子,要学业事功并重,要视条件而言,有条件可偏重学问,没有条件可着力事功,这样才能避免书生之气、迂腐之风。先生这种达观的人生态度,对我的影响当时不觉,而在我日后漫长的路途中日益凸显。尤其是在我事业发展不顺时,先生的神采就会在眼前飞扬,我顿感轻松、豁然开朗,不再凝滞于物、锱铢必较。
有着达观人生观的先生,也有着通脱的文学史观。他反复教导我们,要从文学自身的规律出发来研究文学,而不要从政治的需要出发来对待历史。他认为,目前文学史的分期是不尽科学的,是用朝代来划分的,而文学的传承不是朝代的更替能割断的。换句话说,朝代变了,原有的文学创作风气仍在沿袭,不会一下子改变。以后我写学位论文时,先生再次重申他这一观点,他一针见血指出:说五代骈文复辟只是从表面看问题,历朝奏折都是用骈文写的,唐宋也不例外;欧阳修领导了诗文革新运动,但他写奏章也是用骈文的,这也证明了文学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不以朝代兴废而转移。先生研究问题的开阔眼界,对我也产生了很深的影响,让我学会把事物放在与其他相关事物共同构成的广阔背景中去考察,防止偏颇和狭隘,寻求更切实际、更体现规律的结论。
修业中途,先生因癌症住院手术,出院后便很少讲课了,但我们的学位论文他仍悉心指导。我本来想写“唐宋八大家”中的一家,但先生认为唐宋散文研究者众多,要出新意不易。他独出机杼,让我研究五代散文。他认为五代散文是唐宋散文之间的低谷,文学研究不但要研究高峰、总结经验,也要研究低谷、总结教训。他说:你的学士论文写了晚唐小品文,正好从这里生发开去继续探讨五代的散文,纠正一些学术成见,填补文学史研究的空白。我依先生的教导,通读了《全唐文》中的五代文,又向国内名家请教,在现成资料较少的情况下写成了《五代散文初探》一文,顺利通过了学位论文答辩。在写作过程中,先生虽没有精力逐句修改,但就文章的结构体例、内容安排、引文处理等几次作了详细的指导,使我得以以浅薄的学力完成了学位论文。甚至,在请校外其他专家评阅论文时,先生让我登门送呈,怕我年轻不会说话,详细向我介绍专家的学术观点,教我如何开口求教。先生对学生的这片殷殷之心,是在教我如何做人啊!
老一代的学者真是有独特的风范,他们待人真诚,对学生也同样尊重。记得那年随先生去兴化参加刘熙载和《艺概》学术研讨会归来,先生一定要我和师兄去家里吃晚饭,说师母已经做好,不要回食堂吃了。那天晚上,我们围坐在先生家的小桌旁,师母不停给我们夹小排,让我们多吃点,先生则含笑看我们狼吞虎咽。每次听完课从先生家告辞,先生一定要颤颤巍巍送到门口,挥手告别。先生伫立门边举手告别的情景,永远定格在我记忆的深处。
因为这本《师门问学录》想起了求学的往事,心头一片潮湿。我会常常翻看这本书的,为的是重温学生的心情。我想,这样的重温,仿佛又端坐课堂听大师们讲学论道,一定可以使自己的精神重回校园宁静的领地,淡忘目下角色带来的宠辱,熨平社会普遍性焦躁在心湖荡起的涟漪。
师门问学成追忆,抚今追昔已惘然。
(张明)
附:
大纛坪碑记
作者:王气中
此坪之设,且以大纛名之,于史有考焉。坪中旗杆,始立于公元1935年8月,原址在本校礼堂南侧。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侵略者逞其凶狂,铁骑进逼,欲吞我中华。当此危难之际,国人奋起救亡图存,抗日爱国运动风起云涌。恰于此时,日本驻南京公使馆于毗邻我校之鼓楼百步坡上兀然竖立一钢架旗杆,与校内北大楼并高,悬其太阳旗,骄横之气昭昭然横空压来,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校师生因慨然筹款,建钢管旗杆一座,巍然矗立,凌霄升旗,猎猎迎风,高出敌旗之上,以镇其邪,挫其锐,克其霸,示我中华之不可侮也。
越十载,抗日胜利。再越四载,新中国诞生。此旗杆虽成史迹,然爱国之魂系焉。1964年礼堂南侧兴建教学大楼,遂将此杆迁立于此,永为爱国精神之标识。旗者,表也;国旗者,一国之象征也,国气民魂之所仰也。今逢抗战胜利五十周年,借此地辟大纛坪,以示我莘莘学子于黉宇宏开之日,当居安思危,永葆爱国之志,高举光辉大纛而前进也。
是为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