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动的小说 真实的自传
―― 读许靖华的自传《孤独与追寻》
一部30万字的引人入胜的小说，又是一本非常真实的自传，而作者不是一个文学家，却是一位国际一流的地质学者，这是许靖华著《孤独与追寻》的三大特点，也可以说是“三绝”吧。
靖华1929年出生于南京，抗日战争时期在重庆读中学，进大学。1948年南京中央大学地质系毕业后去了美国，1953年获博士学位，受麦卡锡主义影响无法归国，随后在美国壳牌石油公司和瑞士联邦理工大学工作。由于成就出色，他先后获地质学界相当于诺贝尔奖的乌拉斯坦奖章和美国的彭罗斯地质奖，是美国等四个国家或地区的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的荣誉教授、地质矿产部的荣誉顾问、betway必威西的荣誉博士。作为靖华“初中的好朋友”（引自该书109页，以下括号中的页数，都是指引文出处），看到他这第一本自传继在台湾出版以后又在北京出版，实在非常高兴。
这本自传引人入胜的，不仅是文字和技巧，还有传奇式的阅历和极丰富的感悟，更重要的是对人生的坦荡，对世事的真诚。他不愿“流于自我炫耀或自我辩解”，而要“坚持诚实无欺”，“对于生命中正反或美丑两方面都同样披露”（6 － 7页）。作为了解并可以见证他青少年时期的同学和朋友，我对这自传如此真实感到震惊：这岂只是一本自传，简直就是对个人历史的交代，是经得起审查的 ―― 如果有朝一日需要审查他的话。
因此，这本书充满了他的家史、出身、生活、学习、工作、爱情、婚姻的细节：成功、失败，高潮、低潮，光辉、阴暗，乃至难以启齿的隐私。所有这些细节构成了35岁以前的他，可以让他的老朋友更深刻地了解他，理解他，从他的描述中又看到年轻时代的自己；也可以让年轻的新朋友全面、客观地看到一个成功、著名学者的成长轨迹，从他的经历中探索出自己的人生参照，坚定自己的理想，创造更加璀璨的人生。
我和靖华是在初中一年级认识的。学校当时名为青木关中山中学班，后来先后易名为国立十四中学和中央大学附中。我们的父亲都在重庆青木关教育部工作，我们的家住得近。我们两人，和另一个同样是教育部职员子弟的同班同学共三个男孩，常常早上一起上学，晚上一道回家。那时他10周岁多些，是班上年纪最小的一个，一脸稚气。他容易脸红（110页），甚至到高中还脸红（128页），这是不大调皮的孩子的常见病。
我比靖华大5个月，在班上算年纪小的，学习成绩也还可以，父亲对我是基本满意的。但大约在初三的时候，一次我父亲去靖华家见他的父亲，回来后说他真喜欢看书，看了好多书，埋怨我不像他那样。我知道他爱看书，但现在才知道原来早在不满10周岁时候，他就从父亲书架上取阅了《世界史纲》，有了“设法看完父亲每周带回来的大包小包的儿童读物，内容包括历史、地理、天文以及翻译的外国童话”的习惯，有一天读837页格林童话的记录，还通过最喜欢的书《宇宙之大》，辨认了天空中所有星座（103页）。高中时，他对我谈过他读了《傲慢与偏见》、《双城记》等名著，喜欢其中的某某人、某某事。一次，班上同学热烈地讨论一件什么事情，他不介入，一心埋头做数学题。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自别于同学之外。他不理我，写了一个条子递给我：“不要让自己的头脑变成别人的跑马场” ―― 名著名言成了他的行动准则！这本书里说到他在比较空闲的时间里看了大量书籍。225页里他一连串提到38个他看过的外国大作家的名字（其中不少名字我简直没有听说过！）。他无数次说起书中的主要情节，把自己和书中的某某主角比拟。他说他记日记，写过许多信，即使一时不能寄出也要把不好当面说的话写下来。书中有他的一些短诗，尽管象是分行写的一两段话，倒也颇有诗意。看来，他是通过阅读那些世界文学名著的学习，和书写这些切身感受的实践，锻炼了写作本领，以至今天能够写出这样一本真实生动的小说体自传来。在这里，我还要特别感谢译者唐清蓉女士，她的译文如此准确流畅，见不到一点勉强翻译的痕迹，完全透明地再造了体现靖华本人特色的语言文字。
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他也不例外。他刚到美国，到俄亥俄州立大学不久，有奖学金，生活没问题，却因不能转读物理系，将来不可能拿到诺贝尔奖金，又没有朋友倾诉，就非常沮丧，认为自己被拒绝，受轻视，乃至一心寻短见，选择了安娜.卡列尼娜式的投奔卡车轮下的自绝方式。一个寒冷的午夜，他在街灯下为卡车到来站了许久。幸而一个年轻人伸出温暖的手又收到父亲远方来信，才大悟到自己其实受到很多人的关怀，决心不再做会让母亲永远伤痛的事（177 － 181页）。几年后，他即将完成博士学业，因麦卡锡主义的影响而工作生活无着。学校照顾他，给他去山区进行实地研究工作的机会，借住在山上一间小木屋里，最后一天因取暖不慎引发火灾，所有东西，包括几个月的工作成果，全都化为灰烬，自己差点送命（219 － 222页）。1964年他在意大利登大萨索山，由于大意（他说是“愚蠢”），清晨滑雪时翻下悬崖，虽然保住了命，也受到严重伤害，从此左手臂不能使劲用力，甚至还是3个月后爱妻在车祸中死亡的间接因素（404 － 408页）。不包括这车祸，他三次处于生死边缘，比较起来后两次主要是客观原因，至于第一次，仅因一时想不通就要自杀，实在太不值了。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各种各样的波折是难免的。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没有经过风浪锻炼的年轻人，请珍惜自己的生命，即使一时有很大困难也千万不要让至亲的人永远伤痛！他说得好：“我愿将此书献给所有不甚幸运的、有才气的、绝望中的年轻人。我相信时来运转，乌云那端有银光闪耀的希望。不要绝望，年轻人，人生自有至福。”（3页）
这本书给我们最重要的启示，应是他异常严肃、认真、执着的学习工作，以及一心解决实际问题的态度。他说，他的第一位博士生导师格里格斯让他理解了“一个人必须确实知道自己说的每一个字，否则便是言之无物”（205页）。他第一次应约去公司谈工作，被问到“你的专才对我们公司有什么帮助”，他说“我会尽我所能把工作做好。一旦接到任务，就会思考怎样才会对公司帮助最大”（233页）。在书中他多少次说具体的地质工作是枯燥乏味的，但是，他坚持干下去，在积累了足够信息和思考后，他常能得出有用的结论。他不人云亦云，总是独立思考（当年“不要让自己的头脑变成别人的跑马场”思想的持续和发展），充分掌握他的工作对象以后，能够提出创造性的意见，常常出语惊人。他敢于坚持意见，不怕和别人争论，即使对方是自己的导师或什么高级人物（202－204，246－248页）。用我们的话说，他的工作态度是解放思想，实事求是，讲求效益和与时俱进。正因此，他的工作总是被上级特别是高层上级欣赏，愈来愈受到重视，甚至认为某些难题的解决非他莫属（374页）。在他初为人师的时候，他告诉学生，他写下的每一个数学公式都一定要附上来源，从中学的物理、数学讲起。为此，他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但也实现了自己的承诺（396页）。这体现了他严格探索，追究到底的精神。就说这本自传吧，它的内容、文字包括数字写得都非常明确，不给读者留下任何含混概念，这正是好的科学论文和技术报告的特点。和他接触过的人都觉得他的脑子好，有很强的记忆力和逻辑思维能力，善于解决实际问题。脑子好，有客观因素，人人不都一样，不是好学的。但是，工作态度是可以学的。一个人即使有发育很好的头脑，不好好用它，头脑还能保持在良好状态吗？反过来说，即使没有他那样好的头脑，得不到他那样高的成就和荣誉，只要有他这种严肃、认真、执着的精神，不也能够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尽量好一点，在工作中不断提高自己的能力和水平，从而获得一定的成功吗？
虽然他说他只在中国度过了他一生的前三分之一（10页），但从1977年刚刚改革开放到现在的26年里，他已经几十次地回过大陆，和一些单位合作，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受到有关方面的热烈欢迎。如今他退休了，已满74周岁，有了较多时间，仍然有很好的身体，还有更多对家乡的思念，他经常归来。他仍有雄心壮志，想用他的知识和智慧为父老乡亲做些实事，用最经济的方法，帮助解决滇池、太湖污染问题，甚至要使那里的水达到可以饮用的程度，让千千万万老百姓直接受益。既然他有那样严肃认真的科学态度，我相信他能说到做到。
靖华，你是一位久经征战、无往不胜的强者，祝你在古稀之年获得更大成就！
2003年国庆黄金周于南京 陈道元
(《孤独与追寻》，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9月出版，33.6万字，定价23元。 本文作者陈道元，许靖华初中及高中的同班同学，中央大学物理系37级毕业（1949年），退休前任国家电力公司电力自动化研究院教授级高工。本文刊用时，因版面限制而作了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