诲人不倦
――怀念徐悲鸿老师
当代杰出的画家和卓越的美术教育家徐悲鸿老师与世长辞，转瞬间已几十个年头了。他在政治上不满反动统治，要求民主；艺术上急我国艺术之兴衰，立志于振兴；教学上为培育人材苦心积虑；生活上勤劳朴素；作风上观点鲜明，以诚待人。许多重大史实，早为人们所共知。我是他的学生，曾当过他的助教，每念老师，觉其音容宛在，历历如昨。其殷切教诲，记忆犹新。我想就教学方面所亲身接触，忆写点滴徐老师的事迹。或许细琐，可我对这样一位诲人不倦的艺术大师永志不忘。
忆1938年徐老师奔赴海外，为抗日战争筹款赈灾，至1942年回到重庆。行装甫卸，在沙坪坝与部分师生(中央大学艺术系)聚晤于艺术系教室。他身穿西服，领上打着大黑结，感情十分激动。大家围坐，中间是临时拼拢的画桌。徐老师站起来，讲话的头几句是：“我离开这里，在外奔跑，几个年头了。今天(停了下来，声音突然变得嘶哑)，回到了我的家。(随即泪水盈眶，讲不下去，从裤袋掏出手绢擦试)……”我之所以难忘，是由于徐老师对培育艺术人才的园地具有极其深厚的感情，使我感动万分。他以艺术系为家!
徐老师全心全意扑在教学上，那种认真负责的精神，我永远忘不了。他一大早便到教室，不是挥毫作画示范，便是个别指导，讲解滔滔不绝。他住在磐溪的时期，与艺术系教室隔着一道滚滚嘉陵大江。每次到校上课，来回都要上下石阶数以千级的陡坡，再经颠簸的小舟过渡。徐老师日日如是，不辞劳苦。老师生活简朴，中午往往到离教室不远的中渡口吃碗炸酱面，或啃两个烤红薯，复又回教室继续工作。学生如能努力用功，定受他的赞励。如华采真画了许多素描，还按照他的教导多作自画像。他阅后高兴非常。随手展纸挥毫，画了一幅吃草立马。题词：“采真仁弟治学甚勤，吾甚嘉之，倘精进不已，其前途未可限量也。”这幅立马形神骏秀，笔墨酣畅，人见之俱赞绝。华采真画成一幅油画自画像，形神和色调都有进步。徐老师夸赞之后，提出以画交换，华采真喜出望外。徐老师下课时，就真的把油画带走了。隔天，徐老师带来一幅墨竹送给华采真。据说这幅油画像，徐老师还随他的藏品运到北京，一直留在寓所。
徐老师教学，不仅作国画演示，也作油画示范。有次，他为了启发学生观察人体背光面的色彩，信手拿来画布，选了女模特儿的背光面画起来，大家围拢观看。只见调色板上似紫似绿，一笔接一笔送到画布上，不多久便显现了与对象恰如其分的一种丰腴而优美的暗部少女肤色。
徐老师对学生的成长(包括毕业多年的)关怀备至。如1947年从北平给我信中还叮嘱：“每年至少须多画动物一种，花卉一种，以充实自己也。”
徐老师倡导写实，实质上就是现实主义。他主张“师法造化”，但同时十分重视学习古人。他提倡创新，反对“守旧”、“泥古不化”。他说：“撷古人之长可也，一守古人之旧，且拘门户派别焉，不可也。”这种观点，徐老师在创作中力行，在教学中贯彻。
徐老师曾担任国画专业的《名作临摹》课，我当助教。所谓名作临摹，就是向前人学习。有学生研究画树，对着“四王”画稿，画来画去，不出公式。徐老师指出应多去观察真树。他展纸示范，笔起墨落，一棵气势磅礴的四川黄桷树活现纸上。徐老师说：“以自然为师，也不是照搬自然。你们看，我这棵树，形态不凡，它不能作木料打家具，做棺材也不好用，这是画!”
他从古代和近代的名家作品中精心挑选，让学生观摩领悟，同时作一些分析讲解。所选作品有粗有细，有优有劣。远自古代壁画，近至明清晚期。为了加深认识，他在一些画页画册上直接加上简要的批语。现在也还存留一些当日徐老师亲手加批的原件。 徐老师在《复兴中国艺术运动》中提出：“吾人努力之目的，第一以人为主体，尽量以人的活动为题材，而不分新旧。”因此，他特别关心人物画的发展，提倡人物画，鼓励人物创作。
我在青年时期，就学于岭南画家高奇峰画派门下黄少强先生创立的民间画馆，专画人物。及进入中大艺术系，仍多习人物画，并以人物题材的作品参加美展。徐老师非常鼓励。
1942年9月，我有两幅人物画参加“联合国艺术展览”，地点在重庆两路口中央图书馆。一幅题为“忍看孤小对凄怆”，画面上是重庆被日寇轰炸，破壁残垣，毁墙之下破砖碎砾，砖堆里半露一件笠帽，旁立一个怀抱襁褓的妇女，执手绢掩面拭泪。用灰绿色的草料纸制作，显得情调凄凉。另一幅题为《君在沙场侬在家》，画面上是柳窗里一个妇女在缝制出征人的寒衣。桌上竖一相架，照片一望而知是她那抗战军人丈夫。徐老师刚巧从海外归来，参观展览时，把这两幅画“定购”。画上挂上了“徐悲鸿先生定”的红条子。由于徐老师定购，随后定购者5人。这个展览会上，还有一幅李可染的人物，牧童骑在牛背上涉水。并有梅健鹰表现嘉陵江一组纤夫在使劲拉船的木刻画。这两幅人物创作亦同时为徐老师定购。因此，展览会上对于人物画引起观众的强烈反应，刮目相看，且传为美谈。其实，我的人物画很不成熟，只说明徐老师对人物画热心倡导。他在1947年11月25日给我的信中还提及：“忆当年购弟之寒衣幅，此时遍觅不得，殊为怅!”寒衣幅就是那张《君在沙场侬在家》。
1945年2月，我在师友们的鼓励下，打算在重庆中苏文化协会举办个人人物画展。当时徐老师身体还没有康复，我和华采真带了一些近作，到磐溪石家祠宿舍去见他。徐老师半躺床上，听我要开人物画展，高兴地坐了起来。随即逐幅察阅我带去的画，边看边讲优缺点。我要求老师在展览会特刊上讲几句话，他欣然应允，而且立即在案头取来一段贵州皮纸，用他病中乏力的手，握管写下6句63字，签上名。原文是：
二百余年来中国绘画之不振者，因画中不见人物也。
谭君勇独能从生活中撷取新材，予中国绘画以新面目，为之欣慰无极。兹因谭君举行作品展览，特为介绍。 徐悲鸿
抗战胜利，徐老师行将东下，转赴北平。我要求老师写幅字留念。老师身体比较好了，兴致勃勃，案上一管旧笔，执起便落墨，写下一首梅花诗句。落款时对我爱以人物入画给予殷切赞励。原文是：
清芬肯与寒窗守，迁客常为兴怨嗟，万古巴山一恨事，月明从不照梅花。 题在重庆画梅 谭勇仁弟写人物不墨守陈法，所造多凄婉曼妙，前途未可量 嘱书小幅 笔秃未称意 悲鸿
徐老师倡导人物画，要求反映现实，也重视学习前人，以形写神，形神兼备。在任教“名作临摹”课里，也体现出他的观点。 “八十七神仙图卷”是一幅罕世的宗教人物画，徐老师在第一课，便要我把这幅画的照片布置学生临摹，而且叮嘱不仅要认真练习线描技法，更要揣摩人物形象的塑造。至于人群的章法构图，位置的经营亦要细加研究。他认为，古代壁画足供学习的有许多，所以选了好些优秀画幅，作教学示范。
徐老师一贯主张“古法之佳者守之，重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绘画之可采入者融之。”他启发学生：学习古人不能生吞活咽，以为什么都好，样样都对。
我的记述暂写到这里。缅怀徐老师，想起1946年他北上任长艺专，我仍留中央大学母系执教于南京。别后虽时有通信，但望能面聆教益而未复得。1953年晴天霹雳，噩耗传来，徐老师不幸病故而永诀。一颗艺坛巨星陨落，人们无不同声痛惜。现在重温遗教，每念及之，其诲人不倦、严格而认真的精神，化为一股鞭策和鼓舞的力量，愈加促使我要忠诚党的教育事业。
(中大艺术系42届 谭 勇)
